中篇|《滚钩》选读1
陈应松
陈应松,出版有长篇小说《猎人峰》《到天边收割》《失语的村庄》,小说集、散文集60余部,《陈应松文集》6卷。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、中国小说学会大奖、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小说选刊》小说奖、人民文学奖等。作品翻译成英、俄、波兰、日等文字到国外。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文学院院长、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。
成骑麻把船停泊在芦苇洲头的一个小汊子里。他没想到,这五月,风乍起,浪接天。风如此寒厉,昨天还是单衣,今天要穿棉袄。江上的风本来就硬,加大到六七级了,雨也有随风而至之势,白呲呲的巨浪向滩头打来,不到人高的芦苇“咔咔”折断,江水陡然浑黄暴浊,浪渣密密层层漂来。这天气是不能打鱼了。拴好船,想赶快回家添衣服。走上滩头,看到几条野狗在“嗷嗷”乱叫撕扯什么,成骑麻拿着长钩就飞跑去驱赶野狗,那些疯狂的野狗也是吃红了眼,逐渐向野狼进化,尾巴“呼啦啦”地摇着,身架奇壮,牙齿尖突。等成骑麻将长钩向它们扫去,硬是几个回合,撵走那些野狗后,看到那个泡佬——溺水者已经被啃去了半条胳膊一只脚。
是浪把这人送到滩上来的,成骑麻一个激灵,不由得往四下望望,是看有没有史壳子。这是条件反射。再看那泡佬,天!不是村里的成小安吗?!小安找到了,小安浮起来了!
应当如何把这消息告诉村里呢?他必须守在这儿,不然小安的尸体会被啃得一点不剩。或者先埋人?但这不是无名野泡佬,无名是可以埋的。小安就不同了,是同族侄儿。你看成小安,奓着五个白森森的指头,似乎在召唤着他,也像是指着村里,眼睛鼓胀胀地望着天,分明是要成骑麻去喊他的亲人来。前三天,成小安的老婆腊月算是埋掉了,小安是要与老婆同坟的,他们是抱着一起跳江的。小安患了肝癌,治病欠了一屁股债,医院催款,疼得也不行,就这样两口子商量好,一起从成家村堤边的废弃趸船上跳进了江里。
打捞腊月,史壳子要了三千元,谁不说这史壳子黑心烂肝,咒他咋不得癌症的,毒瘾犯了,让车一头撞死也行。这只是背地里说说的,见了史壳子,一样点头哈腰。交三千,还说是乡里乡亲的特价。成骑麻没有参加,勾老倌、虫老倌和哑巴三水去了,非族人。刚开始成骑麻是要去的,小安的爹哭着来说让成骑麻帮忙去捞捞。这还用推托吗?钱是不会要的,本来就与小安爹是表兄弟。再者成骑麻打捞了三十年,打鱼,捞尸。他准备好滚钩,史壳子却找上门来,甩给他一句话说:“麻老倌,您郎嘎不要断我的财路。”成骑麻当时还嘴的想法也没有。这一说,也是警告,以后他要断成骑麻的财路。这一带,水牛市两岸的捞泡佬,不知怎么就成了史壳子的一碗菜。
有想捞泡佬挣小钱的不是船被凿出个洞,就是半夜被扔石头,还有的不明不白船篷失火差点把人烧死。这还能是谁干的咧?当史壳子走出戒毒所时,一个因毒瘾快疯的人连父亲都砍得下去,你还不谢他留了一手,让你不死?啥时候他打上了泡佬的主意?只有天知道。也许有一天他看到那些从水里钩出的泡佬,看到呼天抢地的人,阴阳相隔时,对着茫茫大江无助嘶喊时,那些歪歪倒倒的老渔民,成了他毒资的输送人。他自己,也许某一天照镜子,看到只剩下牙齿和鼻孔的一张脸,不就是具泡佬吗?他咋会捞?最后一次戒毒出来,饿得不行就成立了一个壳子打捞有限公司。大家都知道他的诨号,一张纸壳子样的人,或者这个打捞公司,就是个空壳子。他自己,叫史克治。壳子打捞公司,什么都不捞,就捞死人。前几年,捞一个五千,史壳子垄断后,涨到一万二,一口价。这里还有二家吗?找政府,政府不管这事。没有公益捞尸队,连在江湾竖个警示牌子也小气死了的。这水乡到处是水,伢子们咋能一天到晚读书而不会点扑泅呢?这狗日的教育!水牛市的观音湾,是观音河入江口,那儿表面平静,暗流汹涌,入江的水把江底淘空,深不可测,流沙在水下四处游弋,像一只只巨手拽着你。在这儿游玩的人不知深浅,几步往水里蹚去,以为是平滩,再几步就卷进深坑漩涡了,就会惊呼救命了,两只手乱抓乱打,几下就没顶了,只好去捞泡佬。
有人说观音湾有冒充观音的水鬼,在水下拉人。水鬼都是屈死鬼,必须拉下两个人才能托生转世。这就造成了恶性循环,一个拉两个,两个拉四个,四个拉八个……史壳子的发财机会就来了,干不完的捞尸活,赚不完的泡佬钱。史壳子过去经过商,他注册了公司,就堂而皇之“正式”了。然后弄些小伢沿江发卡片、贴不干胶。上有他的手机号码,提供死人信息的,给一百元信息费。有了淹死人的信息,再电话村里的渔民放滚钩捞泡佬。如他们捞不到人,也有两百元的收入。因为死者家属已经给了四千元押金,捞到捞不到,这押金是不退的。刨去其他的如每个渔民两包烟、一条毛巾、一双布鞋、一瓶二十元的白云边酒,加上给信息费等,史壳子还是赚大头。捞泡佬又不要发票,税也偷了。捞到了,成骑麻他们每人可得六七百元。一个月平均下来不止一笔,远比打鱼的收入多。这年头,三峡建坝,水小了,拦住了上游来的鱼,也没有下游来的鱼,如洄游类的鱼。加上污染,再加上前些年打鱼的多,且是电鱼,迷魂阵、矮围、地笼、陷阱网、抬网、光诱捕网,断子绝孙地炸鱼和电鱼,长江里哪还有什么活物?过去,成家村全部打鱼,成骑麻就是村长,领导两百多号船。还有村集体的机动大渔船,八十匹、一百二十匹马力的渔船就有好几条,在长江上下三千、五千米的滚钩,围捕春季和秋季鱼汛,围捕江上的腊子(中华鲟)和江猪子(江豚);那时没有保护一说,江上江猪子一群群几百只,腊子从东海游来去上游金沙江嘉陵江产卵,有时候夜里整条江上都挤满了巨大的腊子鱼群,一条大的有千把斤不稀奇。有“千斤腊子万斤象”之说。三层滚钩拦截,一次捕几万斤鱼太稀松平常。冬天也用围网,有一年一网捞上来二十万斤鱼。长江上的四大家鱼青草鲢鳙是大宗,过去天天都可打上几十斤重的鲢鱼、鲇鱼和鳡鱼。但现在四大家鱼全是人工繁殖了,没有了江里产卵之说。现在,村里的人全改行干别的了,或者到各地承包鱼塘,剩下没死的老家伙们,没事可干,就只好在江里打点小鱼小虾,聊以度日。
成骑麻习惯性地用手指去敲敲小安的手。每个捞起的泡佬他都敲一下,看有什么反应?当然不会再有反应,习惯而已,这是跟他的父亲学着做的。所有泡佬两手都是张开的,不会握着。他们已经把人世的一切全部放开了。看着小安的尸体,成骑麻想,我不能就这么守着。人又离不开,风又大。往后面看,野狗在芦苇荡里伸长猩红的舌头窥伺着。他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,拨了几次,无人接听。给儿子?儿子“失踪”了,只要是他成骑麻打,儿子不会接。儿子丢下老婆孩子,与义忠村小学校长的肥老婆私奔了。儿子从小瘦,渴望一身肉,这就找到了一身老肉,校长老婆大他整整二十岁。有一次接通了电话,他对儿子说,我都要叫她妈了,你奶奶啊!有时候也无可奈何地想,你小子也算争了口气,一个半文盲竟能勾引到校长的娘子,咱家祖坟上冒青烟啊。
他只好去船上,找了半截桨片,好在是沙土,拖着小安的腿放入一个沙坑,三把两下将他临时掩埋了,再抱了些浪渣树枝堆在上面防野狗扒拉,就赶快去村里报信。
选自《十月》,2014年第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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